我在“西安母亲打女童”事件中被网络暴力的22小时 ｜ 深度聚焦
采写/刘思圆
编辑/计巍
郑燕在视频平台上遭到数千网友的指责、谩骂，被认为是打女孩的“魔鬼”
6月7日，“一个好心女孩随手捡起骑车女人扔掉的垃圾却反遭暴打和掌掴”的视频在网络上被疯狂转发，迅速引发社会公众集体的义愤，“打女孩的女人究竟是谁”，一时成为网络舆论焦点。在事件主角被不断人肉的过程中，离事发地1400多公里的郑燕在打工地绍兴“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数千网友口诛笔伐的“打女孩的恶魔”。
郑燕懵了，她起初给骂自己的评论逐一回复，澄清自己不是视频中的人，回了20多条后，她发现骂自己的人太多了，根本回复不过来。郑燕平时只有百十条评论的短视频账号，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收到2400余条评论，网友责问：“前两天是不是你随地扔垃圾，被路过的小姑娘捡起来，结果你恼羞成怒，对小女孩一顿暴打，你赶紧去自首！给女孩道歉！”郑燕回复：“请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网友跟评：“恭喜你！你红遍大江南北了！”，“你必须找到那小女孩，当着全国人民的面道歉！”
郑燕的短视频平台有16.9万粉丝，大多数内容是关于自己和朋友晚上跳广场舞，或者拍些对口型的小段子，两个月前开通直播。“多的时候有400人看我直播，少的时候只有十几个吧”，平日的直播间偶尔也会跳出一两个说“无聊”、“难看”的人，郑燕以为这是直播中常见的“黑粉”，所以当评论区开始出现谩骂攻击时，郑燕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6月8日中午11点单位领导“约谈”，接着接到绍兴网警电话，她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黑粉”这么简单，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
6月8日下午3点，经警方调查，网络视频内容实为母亲因女儿扰乱课堂纪律并与其他学生发生纠纷被学校两次约谈，进而对女儿进行打骂体罚。最终西安浐灞警方对母亲进行了批评教育，事件至此告一段落。但是郑燕却因为这件事经历了46年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以前听别人说过网络暴力，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摊上这样的事情，被无缘无故骂了20多个小时，还被打到了单位办公室的电话，太可怕了。”郑燕说。
“西安母亲暴打女童”视频
“每个人都让我出来道歉”
深一度：短视频评论出现攻击言论时你在做什么？
郑燕：6月7号下午5点左右，那天正好在家休息，下午4点我老公下班，我给他做好晚餐后，打开手机想放松一下，就看到了骂我“打孩子”的评论。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这两个月基本上每天晚上6点半到9点我都会开直播，和大家聊聊天、唱唱歌，有时候直播间会出现几个说直播“无聊”，“难看”之类的“黑粉”。那时我都没看到那个打小孩的视频，都不知道这件事。
深一度：什么时候评论区开始大量出现辱骂你的声音的？
郑燕：6月8号早上8点左右吧，我发现骂我的评论大概有近千条，然后我就马上问短视频平台的“公会”负责人，负责人就说这是“黑粉”（记者注：郑燕所说的“公会”是与抖音平台合作帮助培养优质主播的公司，“公会”的工作人员在深一度记者采访时说，“‘黑粉’的问题不太好说，入‘公会’以后慢慢会给予解答”）。我还问了一个做主播的亲戚，她告诉我说网上什么人都有，每个人都会有“黑粉”，叫我不要理他们。
可有些人说的话特别难听，没法假装看不见，我就把对方拉黑删掉，但是说的人越来越多，像是“就是她，打小女孩”、“打小女孩就像是一个恶魔！”、“长了一个好看的皮囊而已，其实内心脏，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于心何忍？”、“你笑起来很甜，打起小女孩来很恶”、“你必须找到那小女孩，当着全国人民的面道歉！”、“快来这里扔垃圾”、“你这下出名了，报应在去的路上了”……每个人都让我出来道歉，解释为什么打小孩，根本删不完。
深一度：第一次看到打女孩的视频是什么时候？
郑燕：8号中午11点，因为我是仓库管理员，负责收发快递，当时手里的活已经停下来了，准备去吃中午饭，老板娘找我去她办公室，给我看打小女孩的视频，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事情？认不认识里面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呀。是有人把电话打到了老板娘办公室，但是不知道是谁打的。我猜测是因为之前我发的小视频里有带了厂牌的，厂牌有厂名和我的名字，应该是这样查过来的。
深一度：你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郑燕：当时我一下子懵了，一下坐在了地上，我说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我身上？从老板娘那里出来，我没跟一个人说起这件事，也没心情继续去吃午饭，我特别不明白，我和视频里的那个女的长得也不像，为什么偏偏找到了我头上。
深一度：老板娘谈话之后还有人来找你核实这件事吗？
郑燕：下午2点多钟，绍兴网警直接打到我手机上，问我名字是哪个？了解视频里的情况吗？我就和对方实话实说了，网警告诉我说绍兴没出现这个事情，这个事情发生在西安，是和我无关的，让我不要担心，还提醒我把短视频设置为“隐藏”，免得再招烦心事，之后很快西安那边就出通报了。
深一度：隐藏短视频之后，骂声消失了吗？
郑燕：隐藏照片视频之后，有了新问题。因为我没有给一个正面回应，好像承认了是我做的这件事，只是我不敢去认。所以很多网友更怀疑是我做的了。
郑燕的视频账号收到两千多条指责她“打孩子”的评论
“我特别想解释清楚，但解释没用”
深一度：你怎么应对这些骂声的？
郑燕：我解释了，但是无法给他们解释清楚。一开始我给那些骂我的人说：“我希望你们搞清楚，视频里不是我，我没做亏心事。”但是解释他们也不相信，要求我拿出证据来，关键是我没办法拿出证据。我特别想解释清楚，但解释没用的，之前解释了20多条评论，后来干脆就放弃了，骂我的人太多了。我想过，只有警察调查出事情的真相传到网上去，大家了解了，我才能解释清楚这件事，要不然没用的。
深一度：事情发展至此想过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
郑燕：后来我怀疑是别人发错了留言甚至是有人要陷害我，但是我又不是“大网红”，也从没想过要在短视频大红大紫，小视频内容就是跳跳广场舞，记录自己的生活，真的搞不懂谁会来陷害我。
深一度：发生这件事之后向哪些人、哪些平台寻求过帮助？
郑燕：一个是短视频的“公会”，7号晚上我问过一次，为什么这么多人说我打了小孩，还让我出来道歉？8号越来越多人骂我，8点和10点我分别再次问了“公会”负责人，对方给的回答就说这是“黑粉”，让我不要搭理，包括后来找做主播的亲戚问，也都说是“黑粉”。没人想到是我被人冤枉了，结果让网友骂了22个小时。
回家之后我跟我老公也说了这件事，他安慰我说没事，又没做那个事情，怕什么？其实我也不是怕，就是很生气，很纳闷，到现在我还是想把第一个人发错信息或者陷害我的人找出来，问问对方是什么目的。
深一度：你有没有去翻看谁是第一个指责你的人？
郑燕：一开始翻了，但是没找到，这两天我也没心情去找了，除了一开始我解释了20多条评论，删除了60多条说的特别难听的话后，一个视频也没翻看过，别人要骂我就骂吧。8号早上我给警察打电话，想让警察协助，看能不能找到造谣的第一个人当面对质，问问他是不小心也好，故意的也好，为什么就认定我是打人的那个人。但是警方劝我别找了，因为很难查得到，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找到第一个留言的人，也不能就说人家是故意陷害，因为没有证据。
“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摊上这样的事情”
深一度：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的态度和评论发生了变化？
郑燕：8号下午3点之后，西安网警巡查执法发出通告，我的短视频评论区开始出现了一两个声音，说不是我做的，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打孩子。但还有很多人没看到官方通报，以为我在洗白，在评论区继续攻击，我也没什么办法。直到我也发了一个官方通报的短视频，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攻击谩骂的声音才逐渐平息，我感觉心情好了一点点。
深一度：自己发的澄清小视频是官方通报后自己制作的吗？
郑燕：不是我自己做的，我年纪大，只会拍短视频，剪辑什么的都不懂，是短视频“公会”平台看到通报之后发给我，然后我再传上去的。“公会”平台说发这个视频就能证明这不是你了。哎，其实我自己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深一度：有没有人怀疑你是通过这件事炒作？
郑燕：我都不懂这些，像什么微博啊、百度啊，我都不会用。我又不是什么赚流量的“大网红”、“大主播”，我年龄也大了，和普通人一样，平时就跳跳广场舞，开直播也是最近两个月才在做，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摊上这样的事情。
深一度：你怎么看待你所经历的这次网络暴力？
郑燕：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经历网络暴力，以前听都没听说过，根本不会把自己和网络暴力联系起来。我40多岁了，文化水平也不高，早上6点起床准备早餐，拾掇一下家务就去公司上班。下午5点下班回家，要么就直播两个小时，和直播间里的朋友聊聊天，唱唱《酒醉的蝴蝶》、《缘分》这样的歌，要么就去跳一下广场舞，回家睡觉，天天就是这样的生活，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这次事情对我来说，是打击最大的一件事了。
深一度：为什么你觉得是打击最大的一件事呢？这件事对你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郑燕：我40多年没得罪过什么人，8号发生这件事，同事都说我那天脸色煞白，没有血色。实际上8号一天我都没吃饭，晚上没直播，也没去跳广场舞，哪有心情做这些事，一下子给我打懵了，怎么也捯不过这口气，只要和别人一说到这件事就想流泪，心里又委屈又难过，还很无奈。即便是现在大家知道真相了，我还是缓不过来，被无缘无故骂了20多个小时，还被打到了单位办公室的电话，太可怕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郑燕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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